上图为南昌起义时的贺龙
再后来的事情,发生在天安门城楼。
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开国大典,周恩来总理和我父亲贺龙以开国领袖的姿态站立在天安门城楼上。盛大的阅兵式开始了,父亲忽然想起什么,径直走到周恩来身边,认真地对周总理说:“恩来,你还记得一九二七年潮汕失败时,你给我念过的那首诗吗?”
周总理两眼放光,激动地望着我父亲说:“贺胡子,连你都记得那首小诗,我怎么会不记得呢?”
这时,参加阅兵的队伍正走过长安大道,那种排山倒海的阵式,所向无敌的气势,激起万众欢腾,声震云霄。父亲手扶栏杆,扯开喉咙对周总理说:“哈哈,如今的反动派,真是‘虫声唧唧不堪闻’了。”
周总理听我父亲吟出他三十三年前的诗句,也报以大笑,然后说:“不,贺胡子,如今是‘一唱雄鸡天下白’了!”
他不是天上的神
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了。那时,父亲和母亲刚把我从湘西找回来,放在身边上学。许多跟随父亲贺龙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叔叔阿姨,只要有机会,就会给我讲父亲和母亲的故事,讲他们在残酷的战争间隙怎样揪心揪肺地思念我。最难忘的,是叔叔阿姨们为了让我加深对父亲的印象,经常对我说,你父亲可是个了不得的人啊!在我们的队伍里,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,不爱戴他。“闺女,这么告诉你吧,”叔叔阿姨们说,“你父亲都被人写进歌里去了,而且这首歌在当年的抗日战场上,流传很广,许多人都会唱呢。”
提起那首歌,叔叔阿姨们兴致勃勃,情绪深沉,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彩。看得出来,他们正在记忆的河流里努力地打捞着什么,寻觅着什么,他们的眼睛忽然一亮,接着便抬起手来,边打拍子,边缓缓唱起来:“他不是天上的神,他是地上的人,他曾和你我住在一个村,靠着你我近……”
我大为惊奇。父亲在我的心目中,威严而高大,熟悉又陌生;印象最深的,是他性情刚烈,脸上似乎永远涂着一层战争的硝烟,就像一座行走的雕像。哪怕生活在他身边,我也不会像邻家的儿女一样,任意在他的面前撒欢。这首歌出乎我意料的,是它不像通常这类歌曲那般高亢激昂,而是像诉说和恳谈般地告诉人们,父亲不是天上的神,而是地上的人,并且这个人和我们一样的粗手大脚,一样的黑,是从大家熟悉的村子里走出来的。歌的曲调舒缓,亲切,朗朗上口,有如故乡来人正对你说着家长里短;只要听上三两遍,就能跟着唱出来。
次数多了,听着叔叔阿姨们唱起这首歌,我慢慢地有了一种贴近父亲的感觉,又渐渐萌发出一种走进他心灵的欲望。
遗憾的是,因为解放了,革命胜利了,人们必须在心里腾出更多的空间,去接受和适应这些事物;又因为父亲是个明智的人,严于律己,从不允许别人为他歌功颂德。就这样,这首歌渐渐地销声匿迹,被人们自觉不自觉地遗忘了。那些曾唱着这首歌跟随父亲浴血奋战的人,那些在许多年后还与父亲保持亲密联系的叔叔阿姨,虽然还记得这首歌,即便是能唱出它的旋律,但他们唱出的歌词却残缺不全,更说不出它是怎样产生的,是谁作的词,谁谱的曲。
但是,我喜欢上了这首歌,对它念念不忘,觉得就像有根钉子扎进了心里。我决意要找到它,找到父亲是怎样走进这首歌里的秘密。
在之后的两三年里,我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每逢遇到熟悉父亲抗战生活的人,都要向他们打听是否知道这首歌。对过去给我唱过这首歌的叔叔阿姨,只要再次说起这首歌,我都要追着他们唱下去。发现歌词里有了新的内容,就在小本本上记下来。当时我还不懂得如何记谱子,只会把音调记在心里。我还缠着父亲要他也帮我回忆回忆,讲讲这首歌的来历。这时我已经感到了他的慈祥宽厚,没有了以前那种距离。见我追问这首歌,父亲乐呵呵地说,当年确实有这么一首歌,但那是唱我的,我怎么会跟着唱呢?所以一句都没记住。人们忘了就忘了吧,还回忆它做啥子?又说,现在有那么多歌颂毛主席,歌唱共产党,歌颂社会主义的歌,怎么能唱我贺龙?我固执地对父亲说,我就是想知道这首歌,你不让别人唱,让自己的女儿唱唱还不行吗?父亲突然严肃起来,说,自己的女儿也不要唱,并叮嘱我再也不要去问别人了。他说:“这样不好,真的不好。”
十七八岁的我没有多少城府,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这种态度,也没有往深里想。过了两三年,我去部队当兵,去北京上大学,心里虽然放不下,但父亲的话我不能不听,怕他生气。
再后来,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,从叔叔阿姨们的嘴里也难得听到这首歌了。到十年浩劫,别说唱这首歌,就是提到父亲贺龙的名字,人们也会谈虎色变。
故事的峰回路转,出现在粉碎“四人帮”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。这时父亲已含冤去世多年,我也历经磨难,从外地调回到母亲身边,被安排在中国革命博物馆工作。有一天,我去书店购书,在书架上无意中看到一本新出版的《马可歌曲选》。也是神使鬼差,我随手翻开它的目录,一个让我战栗又立刻血脉贲张的名字,突然像闪电那样跳进我的眼帘:啊,贺龙!这首歌的名字就叫《贺龙》!没错,它就是我几十年来苦苦寻找的这支歌!只见完整的歌词是这样的:
他不是天上的神,
他是地上的人,
他曾和你我住在一个村,
靠着你我近。
哎!你记得哪一年来哪一月
一把菜刀杀仇人。
他不是天上的神,
他是咱们的好兄弟,
他的手拉着你我的手,
他是人民的真英雄。
哎!你看贺龙将军过黄河,
人民抬起头来笑呵呵!
再看歌名下面的作者,作词:贺敬之;作曲马可……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,到这时,我就只能从心里发出长叹了:天啊,寻找了几十年的这首歌,还有写这首歌的人,原来这么大名鼎鼎,甚至就在我的眼前。
作为作曲家的马可,我们可以不知道他的名字,但我们谁没有听过和唱过他写过的那些歌呢?《南泥湾》、《咱们工人有力量》、歌剧《白毛女》……没有一首歌不如雷贯耳,没有一段旋律不曾让我们热血沸腾,陪伴我们度过或黑暗或明朗的岁月。而我与马可,与这个曾让我在茫茫人海中四处寻找的人,本该是可以相互走近,和他成为师生,成为忘年之交的朋友。
我想起来了,那是一九七五年春夏,我与事后被誉为“文坛五君子”的白桦、范曾、张锲和韩瀚,对江青封杀歌颂老一辈的电影《创业》,感到义愤填膺,由此想到她一手遮天,把中国的文艺界搞得百花凋零,几个人竟暗暗地聚在一起,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。由我负责将信递上去。毛主席很快批示“此片无大错”,给了江青当头一棒。正当文艺界的朋友奔走相告时,马可托人捎话给我,对我们的行为大加赞赏。但在当时,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去看望他,去拜访他呢?
还是在这一年,马可顶着“四人帮”的巨大压力,出面轰轰烈烈地举办了一场纪念聂耳逝世40周年、冼星海逝世30周年音乐会。那天我也有幸坐在台下,记得音乐会是以演唱《在太行山上》开始,以《黄河大合唱》结束,气氛隆重而热烈,甚至有几分悲壮,许多老战士和老艺术家听得热泪盈眶。在谢幕的时候,马可就出现在舞台中央,我也站在人群中,远远地看见了他。但我并没有走上台去,为他献上一束花,表达我对他的敬仰和感激。
事后我才知道,马可举办这场音乐会,已是重病缠身,离逝世没有多少日子了;有关部门还给他设置了重重阻碍,比如明令冼星海的夫人钱韵玲不得出席。他却不管不顾,像一把火那样把自己点燃了。
让我懊悔不迭的是,才过去一年,在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七日,也即在我找到《贺龙》这首歌之前,马可就溘然长逝了。
想起这些,我痛心疾首,真恨不得痛哭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