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“五彩呼伦贝尔儿童合唱团”的演出———虽然仅是带有向呼伦贝尔各族父老乡亲汇报性质的演出。我只能说,有机会观看演出的人是幸福的,是幸运的,是被冥冥中某种召唤聚合在一起的人。
每个土地都有自己的记忆,也为这种记忆保留一种表达的方式;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,也为这种精神寻求一种表达。生活在一个山河湖海中的人们,像生活在一个经纬度上的植物和动物一样,拥有相同或相似的精神与记忆,这是人类通用的法则。从心灵深处,人们的喜怒哀乐寻找到相通或相似的表达方式时,我们今天称之为文化的存在便诞生了。比较于血脉、社群、职业、出身、种族、语言等范畴,文化更可以明确我们的归属;完全可以说,有什么样的文化,就有什么样的人。在这个意义上,我们才可以看到,在历史上,有胡化的高欢与北齐国家,有汉化的北魏孝文帝和迁入洛阳的鲜卑族群,有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子李承乾习胡语用胡服进胡食之举,这其实就是文化的不同与差异。
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一方水土孕育一种文化。北亚细亚大地,是一种范畴,大中亚是一种范畴,欧亚内陆也是一种范畴,其他域东起白令海,西越小亚细亚半岛、南俄草原而延伸进匈牙利平原,南抵北中国长城、喜马拉雅山、北印度平原、波斯高原北麓一线,其文化就是游牧文明。这一辽阔的土地上,自由纵横驰骋着一代又一代游牧的人民。他们逐水草而居,毡帐行国,贵壮贱老,重然诺,轻死生,襟怀坦荡,侠气干云,如月盈亏而聚散,聚则攻城掠地,散则隐入草野,来如风,去似矢,自由自在地兴亡更替于欧亚草原地带。有一种中外大师们常用的比喻:农耕的族群是牛,缓缓行进,若干时光后,仍见其艰辛平凡地赶路;而游牧的族群是鹰,啸起草野,一冲九天,留下一道天地绝美的飞翔与高度后,又倏地不见,不遗一点爬行的轨迹———更可能的是,人类离不开牛的坚忍与寻常的行进,也需要鹰的浪漫与罕有的飞翔;在平易的生活里,渴望有激情有英雄主义的宣泄;在壮美的飞翔里,让平易的生活有色彩有精神的高度。
无论怎样,欧亚内陆大地上游牧的人们,代有才人出;几乎是每一个大时代,他们都派出了自己的代表,登上人类历史的大舞台,发出自己的声音,展示自己的形象,留下自己的色彩,让许多传奇风一样向大地激荡。斯基泰人来了,匈奴人来了,萨尔马特人来了,鲜卑人来了,柔然人来了,突厥人来了,室韦人来了,契丹人来了,女真人来了,直到最后蒙古人来了,这是一部游牧的人们的文化谱系,也是游牧的人们的种族谱系。那些分合乱治的历史,其实是欧亚内陆大地上众多堂兄弟们(文化意义上的)轮番出场的人生话剧。冒顿单于、拓跋焘、刘渊、阿提拉大帝、图门可汗、耶律阿保机、完颜阿骨打、成吉思合汗、窝阔台可汗、忽必烈皇帝、林丹大汗、博硕克图汗噶尔丹、帖木尔大帝、巴布尔大帝,这一系列游牧人民英雄的名字,与欧亚内陆大地上无数英雄传说、母亲赞歌、故乡童谣一起,与牧马人的背影一道,与转场迁徙的男女牧民一道,成为文化基因,植入血脉,沉淀在目光中,成为我们的心跳本身。
有一天,就像“五彩呼伦贝尔儿童合唱团”一样,一群来自欧亚内陆大地的孩子们,用稚嫩的童音,演唱《兴安岭的云雀》、《乌拉勒泽》这般的祖先们遗下的歌谣,我们的记忆复活了,我们的精神复活了,那些光荣与梦想复活了。我们又听到伏尔加河的波涛,听到黑海的波涛,还有,一浪接一浪而来的锡尔河、阿姆河、伊犁河、印度河、青海湖、博斯腾湖、鄂嫩河、克鲁伦河、额尔古纳河、西拉木伦河的波涛,我们的目光中出现布尔罕圣山,出现大兴安岭、阴山、祁连山、天山、兴都库什山、乌拉尔山,我们明白,我们不仅仅属于呼伦贝尔,不仅仅属于内蒙古,我们的出身来自更辽阔的世界!听,孩子们的歌唱里分明有通古斯的声音,有突厥的声音,有蒙古的声音,有阿尔泰语系各兄弟族群的声音,那又分明是我们全人类的声音———歌唱妈妈,无论她是不是住在蒙古包里;歌唱故土家园,无论那是不是一片壮丽的草原;歌唱英雄祖先,无论他是不是在圣主成吉思合汗的军队里当兵!这就是孩子们的力量,孩子们歌声的力量,孩子们记忆中某种存在物的力量,孩子们今日激活了的精神的力量!
多么幸福,你听到了蒙古游牧世界里一群孩子们的歌唱!那是怎样纯净的一群孩子,那是怎样绝美的歌声,那孩子们背后耸立着怎样辽阔的游牧人民的世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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